王贾川：行走在土地上——2011年河南省周口川汇区暑期调研感想

下午两三点的田间，没有风，玉米地里的苗杆站得笔直，头顶是伞都遮不了的太阳，没有牛，没有羊，没有狗，甚至连人都没有几个，只能听到远处树林中知了声声，你会觉得空气凝固了，猪粪味和尘土味都凝在里面，苍蝇在空气里趴着不动，这时候你却在匆匆赶路，沿着坑坑洼洼的泥路往前走，前面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很多人、很多牲口、很多故事。
你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写下严密的计划，就闯进了村庄。村庄不一样，它不用准备，它不会等到把牲口都拴好、喂饱了，不会等到每一片地里都结好了又大又甜的瓜，不会等到房子都站好、站直了，让再大的风雨都没法摇动，它也不会等到家家户户都早早地生了儿子，它就那样大方地伏在地上，让你去敲开一扇扇门，好奇地看着你走进去。头两天，你身边也许还有村干部陪着，而之后就得与村庄直接对话，很明了，也很微妙。你喝着村庄里的水，吃着村庄里种的瓜，脚下踩着村庄的土路，你就这样走进一个村庄。
我算是第二次来到北方，村庄里没有我熟悉的景色，语言也有点陌生，头几天的调研不免有些惶恐——不知道该如何问问题，如何记笔记，如何在琐碎、细微的现象中发掘信息、找到关联，晚上讨论也大多是听师兄师姐们争论，然后在迷茫中一次次惊奇。如此几天，在大量的信息、思考与问题的冲击下，我才慢慢开始进入到村庄的语境中，慢慢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李营村不大，三千多亩地，两千多口人，基本依姓氏聚居成三个自然村。村里的条件比我想象当中要好上很多，大约是邻近市区的关系，这个村庄显得开放而有生机，现代的种种迹象渗透在村庄里，这里的乡土味儿十分复杂而有趣。在李营村，许多农民早已不是费老笔下那些“半身插入了土里”的农民了，他们离开土地，有的去外省打工，有的在外做生意，有的在自己家里办小工厂，有的搞养殖……而那些仍“在地里”的农民大多也不会全指望“地”，他们往往精打细算，巧妙地分配好了家里的劳力——大棚种植收益高、废劳力，一般两口子都会留在家里种地；种菜收益较高，但并不稳定，且单户的种菜规模毕竟有限，两口子一般会是一人在家种地，一人外出打工；种粮省力但少有赚头，地倒是不会闲着，只是这儿的农民似乎把种粮当成了“副业”。这个村的家计生产方式和家庭内部劳动力的分工很快引起了我们的关注，经过一次次调查，我们组发掘出了“市场”这一关键因素，市场对李营村的家户经济结构、经济社会分层、村级治理、村庄日常生活、代际关系等等都有着重要的影响，更为有趣的是，村里还出现了内部劳动力市场和内部土地流转市场。市场嵌在村庄中，村庄嵌在市场中，若说村庄有性格的话，这算是李营村个性的一面罢。
我大概是没法说清村庄的方方面面的，读村比读书困难多了，若是遇到艰涩不堪的书，大不了就把它丢在一边，但若你被幸运地“丢”进了村庄，就不得不学习如何在土地上行走了，因为只有懂得如何走入村庄，才会明白如何走出村庄。二十天来，我们从村民的言语中渐渐熟悉这个村庄。我们走进村里，敲开一扇扇门，然后坐下来与村民们聊天。他们有时会把我们当作是卖药的、包地的、视察的，或就当作是一些搞搞农村调查的孩子，而我们也在捕捉他们的身份，或是村干部、或是养猪大户、或是专业菜农、或是独门小户……一次次与村民交谈，他们会说谎，会隐藏，也会和你掏心掏肺，而我们有时也会明知故问、含糊其辞、死缠烂打，只是我们很少掏心掏肺。与村民的交流并不十分自然，言辞中间充满了张力——这种张力令我困惑。如何去阅读言辞呢？如何去切入这种张力呢？这个问题本身很难回答，但是经过二十天的“摸爬滚打”，经过每一天的调查、闲聊、讨论和思考，在师兄师姐们和老师的帮助下，尤其是在我们组长手把手的细心指导下，我知道了什么是稳当的联想与提炼，也渐渐能学着小心翼翼地阅读村庄，虽然我仍是经验不足、能力有限，但至少比调研刚开始时要好上一些了。
实在是很感谢贺老师给了我深入农村的机会，也很感谢二十天来教导我、帮助我、启发我的小组成员们，这次出走书斋，懂得了许多在书斋里永远也明白不了的东西，所以我想暂时把天交给诗人吧，应该要在土地上走一走，去向农民们学学过日子的智慧，去了解自己的狭隘和无知，有些东西永远比其他东西更有价值。
回想起刚到李营村的时候，玉米苗杆刚及膝，而我们离开的时候，它们都长得与我一般高了。很多事情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已经发生，生活大多数时候不会等你想好了再前行，往往是在前行中你渐渐明白过来，停下来回望时才莫名地发现自己早已成长了许多。